老狗變出新把戲----老文物裡的新創意
101-5-16玉山科技講座 故宮博物院 游國慶5-29稿
楔子
我們經常忽略周遭的事物，尤其是低頭忙著看手機時，所以許多天上的美景，總任它隨意飄逝。雖然晚霞仍會在西方的暮色裡乍現，聰明的你，是否也會透過一個玻璃小圓缸，去收納那滿天的絢爛呢？
在文物的世界裡，也是如此，我們總忙碌於熟悉卻又有點僵化的事物，隨時著惦記著工作，操控著手機（還是被手機操控呢？），老文物與古漢字書法或許很精緻，但古代很荒渺、離科技實在很遙遠，怎麼連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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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者－守候老文物之忠狗也
中華五千年老文物匯萃於故宮博物院
故宮博物院守候中華五千年老文物
老狗＝守候老文物；故宮＝守候老文物
因此 故宮＝老狗？ |
大家剛用完豐盛的晚餐，步向盥洗室，赫然見到兩個甲骨文大字，男士與女士，向左走、向右走，應該很清楚吧！這是三千年前的古文字，在科技現代的直接應用。
有個廣告說：「科技始終來自人性」，科技原就是懶人企圖生活更方便、常人希求生活更美好，所想出的點子，少了這點人性的體察，則科技毫無用處。換言之，如果人們冀望了解古文物的精彩，但科技的設計者本身，完全不了解古文物的美好細緻處，則所產出的科技，無法幫助任何人去深入了解古文物的精髓。現在許多科技互動設施與新多媒體呈現往往病在此處！
因此我們覺得，人性（科技人）需要自覺、自發地朝向深刻的文化內蘊，才能藉由科技帶出雋永的創意，醇厚的品味，以及真正屬於華人的文化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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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的象字、為字與轉化運用──「原始動物園」作品 |
以下我們藉由古文物的幾個面向──也是我比較熟悉，且深覺是中華文化極重要的特色項目，為大家說明古人的創意。
• 1 銅器－造型、紋飾
• 2 銘文－族徽、吉語墨拓、字形（人體16字演變）
• 3 璽印－皇家寶璽
• 4 篆刻－吉語箴言印、詩文佳句印
• 5 漢字－漢字新視界、毛公鼎字形百例演變
• 6 書法－翰逸神飛影片、科技互動、書道電影
（俠客行音樂會演出）
銅器：中國古代青銅器的精彩處，在於其豐富的造型、多樣的紋飾，以及銘文所蘊涵的深廣的漢字文化。
銅器器類與造型主要有：食、酒、水、樂、兵五大類（車馬器、工具：略）
• 食器：（烹煮）鬲、甗、鼎；（盛食）簋、簠、盨、敦、豆
• 酒器：（溫酒）爵、角、斝；（飲酒）觶、觚；（盛酒）觥、尊、彝、卣、壺、罍、瓿
• 水器：（盥洗）盤、匜；（盛水）鑑、盆；（兼用）盉、盂（可為盛食器，亦兼盛水）
• 樂器：鐃、鉦；鐘、鎛、鈴
• 兵器：斧、鉞；矛、戈、戟；劍、鈹；弩機
各器類依其用途的差異，有不同的設計型式，搭配不同的紋飾，以形成一時空的獨特風格，而不同的時空又有不同的設計。從夏、商、周到秦、漢，銅器是最受重視的祭祀禮器與工藝極品，其造型線條的豐富、紋飾變化的多樣，以及多元內容的銘文所敘述的漢字文化，正是這一千五百年間藝術風華的精萃表徵！
銅器器類與造型
銅器的紋飾有一個極特殊的構圖法：將正面視點與側面所見融接，如獸面紋的正視，其實也是兩條龍紋的側面組合──原來畢卡索繪畫裡所用的視點變化搭組，早已見於三千年前的商周銅器紋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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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面紋的正視，其實也是兩條龍紋的側面組合。下圖雙身龍也是正側視的結合 |
畢卡索繪畫，人正面，鼻子卻側視 |
人正視與側視的組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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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文－族徽、吉語墨拓、字形演變
銅器銘文中有比甲骨文更象形的文字，常常作為族氏徽號使用（類似現在將公司名稱變形成商標，如「大同公司」），是遠古圖畫轉為紀錄語言的文字之最早形式，也是古代漢字設計的伊始。
幾萬年前的岩畫，已經有具象的動物形體，如何辨別圖畫與很象形的文字呢？我們知道，文字是用來紀錄語言的，所以須由是否有語法或文法來決定其為圖畫或為文字。如獵得三頭老虎，古漢字可作「三虎」（數詞+名詞），岩畫則只見畫出三頭老虎形；捉到巨大的長鼻象，即以「大象」稱之（形容詞+名詞），岩畫則見畫出大大的象形，所以說：語法或文法的存在與否，是釐析圖畫與文字的不二法門。
銅器銘文有比甲骨文更象形的字：上欄為金文族徽；下欄為甲骨文
前面我們以甲骨文的「若」、「立」二字，來作盥洗室女用、男用的區分標示，其實，因金文族徽往往代表此一氏族的職官，所以也可轉化為現代各行各業的「商標」與廣告招牌。請參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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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
耳科；通訊業
商前期耳鬲銘文 |
齒－
牙科
商晚期甲文與齒父己鬲銘文 |
保－
褓姆；托嬰
商晚期保鼎銘文與甲文 |
衛－
保鏢；保全業
商晚期衛父丁鼎銘文 |
印－
刻印；徵信
商晚期亞禽示璽是傳世最早的商代璽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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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紋鼎－
醫美業 |
倗－
融資；金融業 |
寶－
博物館；美術館 |
又金文中有許多的吉祥話，也可作為當代的設計運用，如附圖：
還有許多古文字到現用楷書的演變，總能勾起華夏子孫閱讀漢字的興味。如「父」、「母」、「農」、「夫」、「丁」、「寶」、「尊」、「彝」、「即」、「既」、「饗」、「矢」、「至」、「侯」、「丰」、「奉」、「封」、「冊」、「鳥」、「馬」、「牛」、「羊」、「牧」、「女」、「母」、「媚」、「眉」、「若」、「妻」、「安」、「好」、「奔」、「旅」、「遊」等等，都可以見出古人造字的智慧。
漢字－漢字新視界、毛公鼎字形百例演變
去年我們製作了『毛公鼎──漢字演變百例』的動畫影片，以介紹各類漢字的歷史演化，今年正式發行『漢字新視界DVD』，分為五大氏族：
三千年的漢字，由各種字體、書風彙聚成一個龐大且鼎盛的宗族，各字、各偏旁之間，往往有共同的取義源頭，派支分衍，成為多音多義多形的漢字書寫藝術。
『毛公鼎──漢字演變百例』，以「漢字宗親會」的氏族架構為分類，目的即在繫聯起三千年來漢字使用的縱貫脈絡，也由幾個族氏，嘗試說明漢字繁衍分化的一些族群聚散關係。企盼喚起所有使用漢字的炎黃子孫，進一步朝漢字文化的廣闊世界，作更深入的尋幽訪勝，歸本追根。
漢字宗親的血緣追溯，是極其有趣並且豐富多樣的議題，西周金文中的毛公鼎銘文，雖不是最早開天闢地的漢字始祖，但作為承先啟後的重要角色，仍有許多寶貴的象意形體可供我們「目擊道存」、玩味不已！
（一）大人氏25字，古人描繪人形，有側身的（儿），橫躺的（尸），正面的（大），跽跪的（卩），及代表女性的（女）及小孩的（子）等，其中從「人」與「大」所衍生之字最多，共同構成一個龐大氏族，故名曰「大人氏」。如：01人：象人側立之形、03身：象人有身孕之形、09大：象人正面站立之形、10文：象有紋身之正面人形、11天：象人頭頂之形，引申為至高的天、12立：象人站立地上之形、15無：象持二偶人以舞之形，為「舞」之本字，借為有無之無、16若：象人跪著整髮使之柔順之形、22藝：象人種植樹藝之形，歷代疊加土、芸（除草）而成今形、23子：象小兒在襁褓中伸臂上出之形、24孫：子嗣如絲繩綿延不絕，引申為子之子，即「孫」、25保：象人彎臂後伸、回抱小兒之形，後分化出「褓」字。
（二）五官氏26∼36，凡11字。目、耳、鼻、口，人面五官，用以感知表達。因為五官各部位細小難繪，故或附加人體相關部分以見意，目的在清楚標示特定部位，故名曰「五官氏」。如：26臣：象人俯首仰視之豎目形，以表臣服、27臨：象人張目視線垂注眾口之形，假借為光臨，臨時義、28自：象人鼻子之形，引申指「自己」、29曰：象人口中吐出語詞說話之形、31今：象倒口噤言之形，假借為「今天」、32善：言而有羊（祥），即為善美之事、33乃：象俯視乳房形，為「奶」之本字，借為語詞、34德：人心正直為德，後加「彳」表行走、行為
35憂：象人托腮愁思之形，後加「心」表心事，加「攵」表行為。
（三）手足氏37∼49，凡13字。人稱雙手萬能，而萬里之行始於足下，「手足」之於人，十分重要，但在古文字中，往往將五指手掌，簡筆為三指「又」；足趾簡為「止」，，以示行走之意，從「又」「止」組成的字甚多，故名曰「手足氏」。如：37又：象右手形，借為再又之又。復加口為右、38有：象手持祭肉形，以表擁有、39友：象兩手疊握形，以示為同志僚友、40父：象手持石斧工作之形，借指父親、41受：象上下以承盤授受形、42取：象以手割取敵人右耳，以立戰功之形，引申為獲取、44畫：象手執筆以釐畫田界之形，引申為圖畫、47正：象足跡向一定點征行之形，是征伐本字，引申為正直、48出：象足趾跨出門檻之形，引申有一切外出之義、49武：象持戈舉趾、有武事欲出征之形，「止戈」非指「停止戰爭」。
（四）器用氏：50∼80，凡31字。人為製作的禮樂器物、工具、兵器、舟車，是文明的重要紀錄，而田地、城郭、邦國，又為人類大型文化建設之實徵，以文字見證古人之生活日用，故名之曰「器用氏」。如：50王：象斧鉞之形，乃王者所專持，故借以表國王的「王」字、51皇：本象火把燄光輝煌之狀，後字下演化成「王」聲、52金：象坩鍋煉銅，融出兩塊金屬光澤的銅丸形、53玉：象繫玉之形，後因與「王」字形近，故加點區別、55寶：象屋內有珍玉、錢貝、或陶缶等寶物之形、56鼎：象三足、兩耳、圓腹之鼎形、57尊：象雙手捧酒尊（或溢出、或登階）以祭之形，引申為尊敬、58酒：象酒罈有酒之形，後加水旁別出「酒」的專字、61公：象瓮口溢酒之形，假借為公平、公侯、66吉：象兵器從陶範鑄出堅固之形，引申為「吉利」之意、73車：象古兩輪車之全形，後省去轅、衡、軛等部位、77周：本象耕田開墾周密形，以狀周人聚居，後為王朝名、80國：本作「或」，從「戈」衛疆域，後加囗分化成「國」。
（五）萬物氏與天地氏：81∼100，凡20字。萬物之中有動物、有植物，品類繁多，合稱「萬物氏」。天有日月星雲雷電；地有山川土石江河，而具象之外，也有抽象的記號標示：上下入，合稱「天地氏」。如：81虎：象老虎全形，後遞變存虎頭，下訛為「巾」、或「人、ㄦ」、82馬：象馬的全形，後遞變存馬頭、鬃鬣，下存四足、尾、83能：熊屬，因力大借為「能耐」字、84厭：象犬張口飽啖肉形，本義「飽足」，引伸反訓為「討厭」、85家：在屋下養豬，以表有家財之意。西南民族仍存此習、87魚：象魚頭、身、鰭、尾全形、89集：象群鳥聚集於樹上。早期或從三鳥，後省為一鳥、93康：象豐收多米而舉「庚」（似撥浪鼓）慶賀，故有康樂義、98永：象水流曲洄綿長之形，引申為「長久」之意。99入：以抽象的符號，以示進入屋內之意、100上：以一為界，標示於上方則為「上」、標示於下方則為「下」
書法－翰逸神飛影片、科技互動、書道電影（俠客行音樂會演出）
漢字經過三千年的演變，衍生出多元多樣的豐富字形；又因毛筆的揮運牽帶，幻化出奇妙多姿的書法藝術。
前人多將漢字字體依產生之時代先後，分為：篆、隸、草、行、楷五種。在近數十年間，地下考古文字資料蜂擁而出，可依以更細緻地區分歷代書體為12體：契、彝、籀、古、奇、篆、隸、分、章、草、行、楷。
個人於去年（民國100年）六月於國父紀念館舉『放歌—書法篆刻展』，展出100組件書印作品，其中最大組件即為13聯屏的『十二體千字文』，同年十一月，也以此為主件獲頒「中山文藝創作獎」。
另一件『十二體書敬業樂群』則將上述12體完全應用在具體的書法創作之上，並於旁側加述『敬業樂群』各字的造字本義與引申義，以供深入解讀諸字組成的緣由。
回到漢字書法藝術的本質與鑑賞問題，由於演講口語所不易深及，在此轉引一段舊文，以說明一些想法：
漢字的演變：
漢字形體，經過數千年歷史──殷商「契甲彝金」、兩周「籀古奇蟲」、秦漢「篆隸分章」、魏晉「草行真楷」而一脈相承，用寫（簡帛）、刻（甲骨）、鑄（銅器）、抑（璽印封泥）、拓（碑帖墨搨）等方式，產生豐富的字體與書風。尤其是長期用圓錐形毛筆（非如西洋油彩用的扁刷或羽毛）所開展出的書體演化與線條空間藝術，更是其他民族文字所望塵莫及。換言之，漢字起源於史前陶文，至商金文甲骨蔚為成熟文字體系，歷殷、西周、春秋戰國、秦的古文字階段，演變出多種字體：契、彝、籀、古、奇、篆；秦漢至魏晉、隋唐的今文字階段，又產生隸、分、章、草、行、楷各種書體。
漢字文化史與文化圈：
每一個漢字的古今字形演變，往往承載著商周秦漢以來的歷史文化背景，細察各個漢字的源流及其字義的本義、引伸、假借義的時空演變，可以窺探古人的生活與人文化成的點點滴滴。故史學家陳寅恪說：「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漢字，它縱跨五千年時空、橫越數萬里廣袤土地，甚至遠達中國域外的日本、韓國、越南，讓所有南腔北調、方言異音的海內外中國人、乃至慕華的外國人，都能用此「漢字」形式，作宛若「鄉音」晤談般的親切問候。這種透過文字所展現的民族向心力與文化聚合力，是其他民族文字所不及的。因此我們可以說：「漢字是全球華人共同的鄉音」。
書法的定義：
書法，是華夏民族以圓錐形毛筆為主要工具[1]書寫漢字的一種線條空間藝術。簡言之，即漢字的書寫藝術。
用「圓錐形毛筆」：所以能八面出鋒──中鋒渾圓、側刷方勁；小大自如──重按作大字、輕提作小字，而圓腹含墨，能馳騁多字，藉由疾遲、輕重、滑澀…，展現更多乾、濕、燥、潤的墨韻變化。
因其為「書寫漢字」：以漢字史上的各種字體（篆、隸、草、行、楷）為基材來「書寫」。而既是「書寫」，便應以自然提筆書寫的意趣為本質——有一定的筆順先後、字體結構規範，線質要求，隱然有一種節奏韻律的音樂性存乎其間，從點畫間架、到字形結體、到上下行氣、到全篇布局，可以連成一氣，宛若樂章。
這一種「線條空間藝術」——在二度的平面空間上書寫，透過筆力的貫注、墨韻的層次，營造出立體的視覺效果。米芾所謂「殺紙」（如刀殺入、若錐畫沙，謂筆力入紙）、「破空」（如樹枝橫空破出、立體呈現，謂精神出紙）的三度空間的線條表現，加上書寫節奏的時間性，形成極特殊的四度元空間與時間的藝術展現。
書法的本質與內涵：
書法，歷經五千年演化，隨著漢字的結構與線條逐漸脫離圖象性寫實，而自成一個豐富而有多元字體的審美系統。其豐富的內涵，諸如：書法藝術的自覺－線條美與空間美；由象形圖繪獨立出的字形結構之審美意趣－彝銘圖象到線條大篆以至東漢書跡書論（非草書）；書法（技法）、書藝（藝術展現）、書道（道理通則）；書道的法理情：技法、原理、性情（情緒）；四度元的書法：X Y Z T——殺紙、破空、節奏韻律，張隆延盛稱『四度元的書法』——橫縱深的三度空間與書寫的第四度時間；書法藝術的六度元素：力度、速度、準度、穩定度、變化度、深度，與球類運動的參比；書寫與書法：寫字紀錄語言和點畫結構求美的意趣不同；運指、運腕、運肘與全身用力；臨摹自運與創作：點畫 結構 行氣 布局；老外看書法v.s今人看草、篆——不認識字時的書法賞析；書法的宏觀與微觀——大處著眼、小處收拾，細緻的點畫處理是佳書中必然存在的元素；書品與人品——書作中的性格與情緒。
漢字與書法：
漢字（華夏文字）一出現，就與書法藝術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書法藝術正是漢字最美的表現形式與本質內涵。
商周甲骨文、金文；戰國秦漢簡帛書、石刻、貨幣、璽印、陶文等，是『漢字』早期古文字階段（以古篆為通行字體）不可或缺的絕佳資料。兩漢以後今文字階段（以隸草行楷為通行字體），隨紙張發明，簡帛、石刻漸少，紙書漢字增多；『漢字』資料實即『書法』資料。五代以後印刷術的盛行，使『漢字』資料與『書法』資料分離：版刻書上的規範化字體，一如今之『仿宋體』、『細明體』等工藝美術字，已不能稱之為『書法』。此從書法字典中收錄歷代書家的不同書風與不同造型結體，卻不見版刻書字，可知『漢字』與『書法』的分流與差異。
漢字在日常生活中，仍然是讀寫使用不可或缺的溝通文字。但其以書寫為主、鑄刻印刷為副的表現方式，到了現代，逐漸為鍵盤打字、語音輸入、手寫辨識所取代，（手寫辨識，雖然也是書寫，但只要寫出讓電腦可以認得的字形，不重視其字的美觀與否），於是，使用毛筆的書法，更脫離生活的實用，成為幾近純粹藝術品的表現境域，從另一角度看，使用的人愈少，認識書法藝術本質的箇中細膩者也愈少，在創作認知上就不免生出許多奇異之想（詳後）。
西周銅器銘文「異」字，
象人正面而立，雙手撫首，頭戴奇異的面具之形。
書法的現代化
書法的現代化，是當前書法藝術工作者直接碰觸的問題，要搞創意、開時尚、立風格，免不了要批判「傳統書法」一番，敲鑼打鼓、破舊出新，一副清末文化凋敝，得全盤西化的態勢。且先看看「傳統書法」是甚麼吧！
（一）所謂「傳統書法」，是一條不斷創新的路。
傳統書法，常常被歸類於一成不變、食古不化。當書體進展至西漢晚期，篆、隸、草、行、楷各體皆已出現雛型（在漢代簡牘中有很多例子），東漢以後競相發展，遂得異彩紛呈，有意識的書法藝術創作與討論於焉大盛（書史家往往以東漢趙壹的〈非草書〉一文為證）。魏晉南北朝到隋唐階段，以楷、行、草書作為主要使用書體：草書由東漢章草、東晉二王今草、至唐張旭、懷素狂草；行書由新隸體（由草寫的八分隸書，省簡、連筆、草率化而行書雛形）、古行書（見於漢魏、西晉的簡牘、殘紙）、至二王行書典範；楷書自鍾繇古楷、北朝魏碑體、經隋唐大書家而後定體，為楷字極則。同此階段，篆書、隸書，雖然漸漸走出日常書寫之外，但仍不斷在書家腕下變化發展：墓志碑額以篆書書寫的風氣，從魏晉至唐一直不曾消褪，唐李陽冰承襲秦篆而有開新（名「鐵綫篆」）、唐玄宗御書「石臺孝經」也別具風貌。宋元明時期以「行草」為書藝的主要表現素材，「宋尚意」、「元明尚態」（清劉巘語），抓住了此期書風的大致走向，但在「尚意」「尚態」的非約定主軸下，書家各人的創新意識，仍然是絲毫不減的，否則就沒有北宋蘇（東坡）、黃（山谷）、米（芾）、蔡（襄）之別；有明唐（寅）、祝（允明）、文（徵明）、徐（渭）之異了。
唐懷素自敘帖裡的「無」字
（二）歷來書家莫不在前人既有的「創新」成果上，努力尋求突破；從「傳統」中找到古人面對「傳統」時的思索與開新方法
明清以後金石資料大出，篆隸名家尤層出不窮：鄭簠、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吳大澂、吳昌碩，莫不在前人既有的「創新」成果上，努力尋求突破，從基本功紮起、用字裡字外學問充實養料、以內省自求建立審美創意風格，因此能從「傳統」中找到古人面對「傳統」時的思索與開新方法，而其「開新」既符合書法本質的美感訴求，隨即被同時與後世書道行家所肯定，變成一個被追摹仿傚的「傳統」，成為「傳統書法」的一份子！
設身處地去體察「書法」史上——這「一條不斷創新的路」裡每位書家身處前輩籠罩下的困頓求索、去蕪存菁、取精用宏，而後「自然」標誌成體、獨樹一幟，其中的甘苦奧妙，極深刻而雋永，耐人尋味。有人說：「書法藝術六百年的枷鎖」、「六百年一成不變」，恐怕是對傳統書法有些誤解。
總而言之，『傳統』是一條不斷創新的路。每個時代的書家都在他生存的時空裡，面對豐富的前人成果，在這些書史上既有成果裡，尋覓、開出自己的新面貌。因其具備了書法藝術表現基質，又有獨特創發，故為同時代與下一世代書法界所認可，遂成為『傳統書法』的一種表現面貌。漢字書法藝術之所以既長久且豐富，便由於這所謂『傳統書法』範圍的不斷擴大，試想王右軍、懷素、黃山谷、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王鐸、何紹基、吳昌碩、于右任等人，究竟面對了怎樣的前人書法，又怎樣地開出自我風格而為世人肯定，成為所謂『傳統』的一部分？便知說「因為書法從事的人眾多，並且傳承有序，當代書法家很難超越。[2]」的人，往往是對古人了解不夠，自然無法承古開新。
唐懷素自敘帖裡的「輕世」二字，乾筆皴帶，活像道士作法，拂塵飛舞之狀。
（三）所謂「書法的自然」，並不是「大自然」的「自然」。
「巧奪天工」——稱頌的是：藝術家能以人為力量，經營出不見造作氣、不見斧鑿痕的「渾然天成」作品。「經營」，必然是處心積慮、考古證今、參比中西、想方設法、斟酌再四，才琢磨出的結果。（當然，有時也有天外飛來一筆，偶然天成的作品，似不經心，卻有長期的潛在蘊釀）這苦心「經營」，卻要能「不見造作氣、不見斧鑿痕」地「渾然天成」。當然需有判斷「雕琢過度、刻意過頭」的本事。唐孫過庭《書譜》言「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正說明了筆墨精當、又能不落窠臼的書法妙致。
（四）書法的現代鑑賞與應用
隨著電子訊息與資料的普及，提起毛筆寫字的人顯然更少了。但回顧百年以前的人們，文盲者多、讀書人少，讀書人中認真練字的更少，即或寫得幾個端正楷書，可是再要求能行草流暢、骨肉亭勻，甚至能作篆兼隸的，就如鳳毛麟角了。其因在於書帖資料的普及，今日的學書者，只要花幾萬塊台幣，不難把歷史上重要的書蹟購置手邊，每日把玩，眼界自然會比大多數的古人廣；而數位時代的來臨，更加速「眼界」的增長，上網搜尋，很容易找到許多名帖法書！有人擔心的認為「似乎可以預見書法藝術的末日將近」[3]，毋寧是多慮了！
但是，「眼界」的增長加速，不代表「眼力」的判斷能提升，更不意謂能有意識寫字的「書家」會增多。自古有「眼高手低」的，不見「眼低」而能「手高」者。視野放寬，熟悉書法世界的各種書體、書風，是「眼界」；深入作品，體會出空間的疏密經營、線條的疾遲澀滑、運筆的快慢節奏以及提按翻轉，甚至更深層的感受到書者的性情與書寫時的情緒，這是「眼力」。好的書家，必然有豐富廣博的「眼界」，又有深邃敏銳的「眼力」，只可惜數位時代很容易的帶來了前者，卻令後者更遠離了我們、讓我們更忽略「眼力」的重要性！
書法藝術的學習、創作與開新，和其他藝術並無二致：從傳統中吸取養料、融會貫通，再妥切地加入自己的生活體驗、生命感受，運用熟練的技巧、精心的經營設計，卻又以渾化無跡的「自然」形式完成作品。
數位時代的便利帶來更多開張書法「眼界」的機會，書法的「應用」更快速了。但許多人嚮聲背實、潦草應事，從未靜心培養觀賞書法的「眼力」，使得許多地方出現極不恰當的集字書法和對聯作品，這全國性的普遍問題，恐怕更值得我們深思[4]。
（五）書法一定要用西方的表現手法，才能和國際接軌嗎？
中國在清末逐漸接受西方文明，西方文明的入侵與被中國人的慕習，早已非船堅礮利而已。放眼當下，食、衣、住、行、育、樂——速食店、流行服飾、洋房、汽車、語文、音樂、藝術教育、媒體傳播與遊樂運動等等，哪一項不是在西方強勢文化灌輸下，改變了百年前中國人存在的模式。與其說「中國人現代化了」，不如說，「現代中國人西化了」，如果沒有歐美強權，屬於中國文化的現代化應是什麼？
中東伊斯蘭教國家在全球性的西化風潮裡，保有了其獨具的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或許因為他們對宗教的虔誠，凝聚成他們對固有文化的認同。從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可以見到端倪。曾經有歐美人士嚮往古老的中國，迢迢千里來到臺北，卻見到與西方文明幾近全同的城市景象，遂悵然而返。而長達七年（2003年3月20日－2010年8月19日）美伊戰爭的起因，任由媒體多方分析，我們則歸之於宗教差異與文化認同的根源性問題：在西化愈淺的國家，其對歐美文化入侵的扞格便愈深，當強勢遇上執著，其爭端就不免發生。
臺灣遇到種種問題的反應，在文化失落的現在，早已不見從傳統文化提煉出的深層省思，更不用說遭逢強勢時的「執著」，於是校園可以有麻辣女教師、校長鋼管秀，社會可以吹捧ＡＶ女優、網路寫真和援交。日趨下流的「哈日」與莫名究裡的「美」化、「韓」流，捏塑出歪曲的臺灣文化——學術論文格式要與美國同步、教育制度向美國看齊，請老外教英語則摹仿日本……一味名為「取他人之長」的名號下，暗藏著多少自我的無知與缺乏信心（更別提總是「誤取他人之短」）。德國人在聯合國對美伊動武案的討論中援引中國外交官的話說：「即使和平的希望只剩百分之一，我們仍應以百分之百的努力去完成它。」這種貼近傳統孔孟與老莊的哲人慧語，我們到底保存了多少？誠如前言，西方文明已浸潤在我們周遭，讓我們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尤其當價值觀、審美意識已幾近淹没在西化的洪流時，更見不著自身在提倡「文化認同」中，不自覺流洩的西化色彩，以及在追尋國際化、世界肯定的大纛下所隱現的民族自信心的失落。
（六）東西方審美觀的差異
錢鍾書在談〈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中論及東西方審美觀的差異：
和西洋詩相形之下，中國舊詩大體上顯得情感不奔放，說話不嘮叨，嗓
門兒不提得那麼高，力氣不使得那麼狠，顏色不著得那麼濃。在中國詩
裡算是「浪漫」的，和西洋詩相形之下，仍然是「古典」的；在中國詩
裡算是痛快的，比起西洋詩，仍然不失為含蓄的。我們以為詞華夠鮮艷了，看慣紛紅駭綠的他們還欣賞它的素淡；我們以為「直恁響喉嚨」了，聽
慣大聲高唱的他們只覺得低言軟語。同樣，束縛在中國舊詩傳統裡的讀
者看來，西洋詩裡空靈的終嫌著痕迹、費力氣，淡遠的終嫌有煙火氣、
葷腥味，簡潔的終嫌不夠惜墨如金。……西洋人評論不很中肯，那可以
理解。他們不是個中人，只從外面看個大概，見林而不見樹，領略大同
而忽視小異。
現在，古典詩仍保留其傳統格律與表現形式，中國畫仍以幽深簡遠，含蘊無窮為最高意境，但中國書法呢？西洋人看書法不是「從外面看個大概」嗎？若不管洋人，現代書法應該如何呢？
歷代書家在吸收前朝的成果中尋覓改變契機，其開創自我的形式與內涵，多是在蘊藉而深沈的筆墨鍛鍊裡逐漸琢磨出來，從歲月與生命涵養的積累沈澱中，慢慢轉化出貼切於其生命情調的書寫風格——有自己的筆法，自己的結構，自己的行氣，自己的空間調配，自然而然卻又與古人相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育轉深沈」，商量與培育是書家淬煉自我的歷程，其風格展現則是邃密而深沈。王羲之如此，懷素也如此。無論空間如何錯落變化，其屬於書法本質的線條與結字處理，仍是相契的。米芾稱「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草書論書帖」），鮮于樞也稱「懷素守法，特多古意」（「草書論書帖」），正是扣緊這份本質而立論[5]。
重組散盤：『爽歪了！』
重組懷素：『書三小？曰：不可』-- ---原文是「書＝不；曰不可」
（七）現代書法界所面對的「傳統與實驗」
回顧歷屆何創時書法館主辦的「傳統與實驗」書法展，不禁忖思：少字數與墨象派書法（不以漢字為書寫內容）的刻意空間處理與筆墨燥潤疾遲變化，於1948年日本每日新聞社主辦之書道展中已經出現（分漢字、假名、近代詩文、少字數、墨象、篆刻、刻字等七類作品）。藉書作展現的風格與文字內容相配合，造成形象之外的進一層感動，也在1958年布魯塞爾紀念萬國博覽會「近代美術50年」展得奬的「崩壞」作品上出現，這樣的表現方式好嗎？可以寄托生命中的諸多情感嗎？可以喜怒哀樂，一寓於書嗎？可以沈鬱頓挫或意境幽深嗎？當這些問題從未被提起討論，或曾在書家內心中醞釀，以之與歷代書家的創新及中國藝術的本質精神參比，便直截取為表現形式而目之為「現代書法」、有時代性，不也是另一種的「哈日」嗎？
歐美當代藝術以紐約、巴黎為重鎮，獲取二地藝評家的肯定，似具備書法國際化的指標性意義，但中國書法的深蘊之美真能讓那些藝評家體會嗎？他們欣賞懷素、祝枝山的開張，也深愛鍾繇、虞世南的蘊藉嗎？是我們要保留傳統書法的含蓄表現，還是要大聲嘶吼，用他們習慣的誇張空間與線條，教他們能夠接受書法，然後可以大肆宣揚書法之美，所謂「先以利勾牽，再令入佛智」嗎？錢鍾書所說的東西方差異不見了嗎？是中國人失落了傳統優勢的自己，還是現代中國必然要靠向西方，連最最中國的文字與書法都須如此？
當屬於中國最美文化傳統之一的「崑曲」、「古琴」堅持它的腳步，邁入新世紀而受國際一致讚揚時[6]，有誰覺得它需要「現代化」？在「民族自信心」喪失時，我們總等待國際的點頭，才感覺自家物的重要；在「文化認同」不足時，我們不知不覺地走向西方的價值體系與審美標準，誤視西化為現代化；在這個艱難的時代，我們未必肩負得起開創屬於文化中國的「現代書法」的新使命，我們只提供一點省思，算是「召喚共鳴」也好，但內心更多的卻是自我要求與實踐的自期。
結語
老文物裡總寓涵許多新創意，從銅器，到銘文、到漢字、到書法，尤其是以圓錐形毛筆所開發出的奇幻世界，最是使用漢字的華夏民族的驕傲。
但是驕傲之餘，得回頭想想，我們對漢字與書法究竟了解多少？
無論是否為科技人，我們都期望有更多的國人、世人，投入更深層而踏實的漢字書法園地，以開創出真實甘甜的碩果，絕不是迎向一股『漢字熱潮』而已！
最後謹藉著個人於2004年元月與12月，在台北市中山堂，與市立國樂團合作演出的兩曲書作，為本文結語。
一是北宋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句：「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十字，用各體書混搭書寫，是元月那場『俠客行-----詩書歌樂音樂會』的終曲，，身旁樂團是市立國樂團，演唱者是魏海敏。
一是東坡《水調歌頭》詞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十字，2004年12月第一屆台北市漢字文化節所書，用戰國楚文字書寫於圓形宣紙上，宛如一輪明月，以頌讀者諸君：月圓人團圓，諸事清和、圓滿。
2004年12月第一屆漢字文化節，用戰國楚文字書寫東坡《水調歌頭》詞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1] 漢字除以毛筆書寫外，也有以刻字、鑄銘方式留存書寫的意趣者，單刀刻字近於今日的硬筆書法；雙刀刻字與鑄銘則往往是毛筆書寫的再現。在漢字各書體的演化中，毛筆揮運的筆勢帶動，是漢字形體由籀古篆到隸分、到章草行書、到真楷正體蛻變的主要因素，故以「圓錐形毛筆」作字為『書法』的基本定義。
[2]〈薛松作品闡述〉，收入《意韻•漢字：漢字藝術印象》，頁56。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10月。
[3] 張忘，〈書法自然〉，收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8/5/10。
[4] 集字書法不當者如台北中正紀念堂「自由廣場」諸字；對聯作品集字不當者時見於當代集古人書帖，例多不舉。
[5] 參拙文〈另類共鳴──從美伊戰爭反思「書法」的文化認同與民族自信心〉，收入《故宮文物月刊》，頁88-97。
[6] 崑曲2001年，古琴2003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佈為第二批世界「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