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賢理事長與天下雜誌總編陳一姍談川普
口述／童子賢
川普的現象目前仍晦澀難明。川普上任才兩個月，動作如此之大，不惜動搖盟邦互信，也無畏懼於拋棄嚴謹貿易協定，甚至違反外交禮節。
這僅是為了談判獲勝而擺出的姿態（生意人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裝瘋）？抑或是拋棄美國領導地位與背棄理念價值只重短期近利的權謀（無路可走改走極端政策的真瘋）？難以捉摸。
不確定的年代，晦澀難明的局面
世界上「商人」的風格千百種，我不贊成把川普的談判風格稱為「商人的風格」。比如川普最近曾誇讚的Intel創始人安迪葛洛夫是一種嚴謹的談判風格，他其實也是優秀的企業家，當年Intel 有競爭對手稱為AMD，其創始人桑德斯卻是花花公子類型，再看看現在川普身邊的紅人Tesla的伊隆馬斯克卻一副敢為天下先，十足張揚姿態。上述諸人風格各異但各自有其企業創造力。而川普本人則染有濃厚的盎格魯薩克遜英雄主義色彩，因此更增添其言行戲劇性。例如他喜歡標榜：他很會談判，因此在鏡頭前面直播談判，恐怕其他人都要讓著他一點。但令人疑惑的是現在世界上不同角落仍有不同的猜測：當初白宮出現川普跟澤倫斯基的唇槍舌劍與面紅耳赤直播，到底是按照寫好的劇本去演出？抑或是臨場擦槍走火？政治談判宛如直播秀，素人政治家擺脫過往外交禮節，也不同於傳統的嚴謹談判，因此更增加了世局的複雜性。
檢視條件，柔軟應對
幸運的是（阿Q式的思考），全球企業包括美國跨國企業、歐盟、日本、韓國、加拿大，都正同時面對難以捉摸的川普，而不是只有台灣產業獨自承受。
台企在川普狂潮下如何生存，我曾經提過：一、短期現象短期方法解決、長期現象長期方法解決，二、檢視自己的經營基本條件來做出決策。我們檢查幾個科技產業的發展要素：資金、技術、訂單、消費市場、製造基地。第一項的資金對台灣而言相當充裕不成問題，而最後一項的製造基地在十年前台灣科技業普遍是以中國大陸為製造基地，但是2017年中美貿易戰後，台商已經有三至四成的產能逐漸分散到泰國、越南、印度、墨西哥，甚至回流台灣。資金與製造以外我們再檢視其他條件：技術、訂單、消費市場，則可以發現這三個項目，台灣科技業與美國的技術、美國的訂單、美國消費市場的關係都十分密切。
台灣與舊金山灣區早已形成科技走廊被稱為「灣與灣的合作」。因此審視現實因素，當前台灣科技產業順應現實（川普狂潮）而跟著美國政府政策方向走，即使只是為了應對「短期」政策，也尚屬理智選擇，一種短期先跟上去，長期再觀察未來走勢的務實選擇。
灣與灣的合作
因為灣與灣合作已經形成數十年，當前台灣科技產業與美國客戶訂單「緊密黏著」是很自然的事，其源頭早在五十年前發生。我們追溯近數十年數位科技的崛起，始於電晶體、積體電路、微處理器等半導體元件的被發明，然後靜態記憶體、動態記憶體也相繼被發明。而帶動產業蓬勃發展的個人電腦發源地也在美國矽谷。台灣產業的製造能力幾乎從那個年代開始就同步跟上矽谷，從而形成至今雙方緊密的分工關係。
數十年來在同步跟隨矽谷的知識進展與科技應用，世界上恐怕很少有地方出台灣其右。比如Intel 與Zilog公司在1974年至1976年發表8080微處理機與Z80微處理機的同時，台灣的神通公司、宏碁公司不久就同步引進代理權，將最新微處理機技術介紹到台灣。而賈伯斯在1977年發表Apple II與1984年創新麥金塔電腦之後，台灣幾乎同步引進，台北光華商圈滿街販售蘋果產品以外，也出現「相容機」。
1970年代矽谷以走在前端創新聞名，而後端大量製造很快就落入亞洲，從而形成亞洲與美國的分工體系，而所謂亞洲分工一開始其實指的是日本。早期除了日本S公司承接蘋果筆電OEM製造，日本關西地區的金屬加工廠也以密集純手工，手持「麂皮」拋光作出令人贊嘆的金屬光澤，為蘋果打造出古典iPod的漂亮金屬外殼。但是不久台灣就介入了蘋果供應鏈，台灣的宏碁、廣達繼日本之後開始承接蘋果筆電製造，台灣的被動元件、連接器、印刷電路板、塑膠模具與金屬加工廠也開始承接美商的零件製造訂單。台灣產業組織起遍佈台北到新竹的零組件強大製造力，把美國品牌IBM、HP、Dell、蘋果的電腦從「大量製造」推向「海量製造」。同一個年代台灣也誕生創業潮，在1976年施振榮創立了標誌微處理機應用科技的宏碁電腦，與1987年張忠謀創立了以晶圓代工為專業的台積電。
美國製造、美國製造？
美國工業製造能力曾經在二戰期間舉世無雙，而且戰後持續二十年以上，曾經雇用了非農業人口的1/3美國勞動力。但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情勢已經不同了，製造業雇用勞動人口僅有非農人口的8％。因為過去五十年美國的高端服務業崛起，吸納了最多精英人才，同時也是商業體系中「獲利豐厚」的領域。戰後進入承平時期美國經濟體系開始以追逐獲利為導向，就業人口早已轉向高端服務業。目前美國GDP佔比約為農業1％、工業17.6％及服務業81.4％（依2022年統計）。
我曾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到日本在1941年12月7日偷襲珍珠港欲毀滅太平洋美軍，這導致美軍駐夏威夷十幾艘戰艦沉沒或損壞與343架戰機被毀，但是被激怒的美國啟動了工業體系以應對日本的挑戰，在往後的四年內產能全開的美國為盟國製造了30萬架的戰機。因此在珍珠港事變中被擊毀的343架戰機，在1945年的工業體系中二天就可以被製造出來，而日本、德國掉一架飛機、少一架飛機，根本不是對手。而二戰期中美國盟國所新下水的4400萬噸船艦，包括戰艦與運輸艦大部份都是由美國戰時工業體系製造出來。戰後這樣的製造能力維持了二十幾年。
而檢視2024年的全球造船工業，在全球市佔中，中國佔59％、南韓佔25％、日本佔10％，其餘6％才被十數個國家分享，美國造船業在其中佔比微乎其微。而攸關國防的美國海軍最新星座級巡防艦（Constellation-class frigate）出廠進度一再延遲，也傳說肇因於美國造船工業衰退已久，連累新型軍艦建造延誤。何以致之？因為若以獲利為決策重點，則在美國從事造船業是不智的，因為造出貨櫃輪、散裝貨輪的技術已經不是壟斷技術，因此考慮韓國與中國的工資成本較低、工人勞動意願較強下，導致韓國、中國造船業競爭力較強，美國造船工業因此節節衰退。現在全球一年船舶製造8800萬噸，總價值1456億美元，造船產業相當辛苦但此產值不算高，輸給個人電腦業一年的2500億美元產值，也只有智慧手機產業的1/5產值，汽車產業的1/14產值。
美國贏的方程式與製造業流失
1980年代美國歷經石油危機之後更形富裕，但製造業佔比下滑而服務業佔比上昇。上面統計在2022年美國服務業產值佔比81.4％，遠超過製造業佔比17.6％，這是美國當前的經濟結構的矛盾之處。從獲利的模式看高端服務業是美國富裕的基礎，是美國的「贏的方程式」。因為美國2023年的全球貨貿5.16兆美元已經輸給中國的5.94兆美元，但是加計讓美國擁有高獲利的服貿之後，美國中國整體國際貿易總額在伯仲之間。
但是若從製造業逐漸流失的觀點看，一個強權如美國，從船艦製造、晶片製造、手機製造到汽車製造的能力如果都流失，那代表什麼意義？這就是從歐巴馬到川普都在尋找的問題與解答。
歐巴馬擔任總統時他曾經請教蘋果創始人賈伯斯，他問賈伯斯如何讓製造蘋果產品的製造線回歸美國，據說史蒂夫賈伯斯直白回答他「抱歉，總統先生，那些工作不會回來了。」
美國高價值、高獲利的服務業數十年來蓬勃發展：包括影視、娛樂、科技、半導體設計、電子商務平台、跨國金融、速食餐飲、快捷郵遞、衛星通信，甚至高等教育…都獨步全球，為美國人民帶來豐厚所得。
如果服務產業帶來的富裕也有隱憂，那一定就是對內排擠了製造業的就業意願，對外使美國製造成本居高不下，這使得美國製造的某些工業產品國際競爭力下滑，可以比喻成美國患了「富貴型」的「荷蘭病」。這是美國製造業數十年來逐漸退潮的現象。從另一個角度看，並非日本、加拿大、墨西哥，更不是台灣「偷走」了美國的製造業。
市場比政府聰明，是川普無法改變的現實
參考2023年各國人均GDP：美國8.277萬美元、德國5.434萬美元、日本3.377萬美元、墨西哥1.379萬美元、中國1.261萬美元、越南4282美元、印度2480美元。從以上資訊可以得知美國工人薪資約是德國的1.5倍，日本的2.5倍，墨西哥的6倍，越南的19倍，印度的33倍。那麼當同一部汽車分別被美國或是日本或是墨西哥製造出來，試問消費者，如果品質期望一樣，而汽車價錢有高有低，你一定會選購美國汽車，揚棄日本製造汽車或墨西哥製造汽車嗎？
經濟學家海耶克曾說：「市場比政府聰明。」其實消費者要掏口袋時也比政府聰明，全球經濟的流動與走向不是只服膺經濟學家的理論，或是服膺美國總統的行政命令。更多的權力是握在全球消費者的消費意願上，這和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一樣的自然。地球一端的歐洲、非洲、亞洲消費者肯不肯掏荷包買美國製造的產品，地球彼端的川普總統其實無奈他何？這是權力強如美國總統也無法改變的現實。
因此許多人難免懷疑，川普的政策影響力是否只限於任期那四年？是否之後就人走茶涼？
川普使綠色經濟產生逆流，但無法反轉綠色潮流
我認為川普對綠色經濟的影響已經是形成逆流，但是不致於反轉潮流。如果美國放棄防止地球暖化的全球領導權，則中國、歐盟、印度可能接手領導。川普鼓吹大量開採美國石油與天然氣以降低國內能源價格、以降低通膨、以增加美國財富，這在美國經濟面都是正確的。但是這對減少排碳挽救地球暖化的「綠色經濟」則是一道逆流，環境保護運動因此受挫。川普在演講台上扭腰擺臀高呼：「Drill Baby, Drill.（寶貝，盡力鑽油吧！）」並曾公開批評風力發電政策是垃圾，也取消購買電動車者可獲得的最高7500美元的政府補貼。這會嚴重打擊電動車的消費意願嗎？我們認為其影響僅限於美國，不影響其他。
而美國的電動車在2023年全球電動車佔比只有7.6％，反而歐盟加英國佔比超過20％，中國電動車全球佔比達29％，而印度電動車佔比目前雖小，但是成長極快。因此類似電動車這樣的綠色經濟的全球領導權，未來幾年可能會落入中國與歐盟手中，反正目前美國不屑一顧。
此外，發電排碳是全球目前最大的單一排碳來源，控制發電的排碳量攸關控制地球暖化問題的成敗。目前全球最高的用電大戶是中國，中國一年用電9.62兆度是全球用電29.92兆度的32.2％，而美國用電佔全球是14.65％，而且已經停止成長。檢視另一個用電大戶急速成長之中是印度。因此未來在防止地球暖化的題上想有所進展，取得中國、歐盟、印度的密切合作，實質影響力恐怕比美國更高。
世界、美國，一邊一國？
川普以高關稅打造的經濟戰線宣稱要讓製造業重返美國並達到MAGA（使美國再度偉大）。但是我們發現世界卻已經隱約形成「一邊一國」的耐人尋味現象，也就是透過與世界各國、歐盟的關稅戰、格陵蘭話題、巴拿馬運河話題之後，世界隱約在經濟與結盟上分成美國A國（America）與R國（Rest of the World），這種現象姑且稱為「A國R國，一邊一國」。我們可以加入大猜謎，猜猜看川普總統任期四年期滿，那時美國的世界領袖地位會不會被R國中某一國「偷走」了！？（編按：本文刊登於天下雜誌8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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