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玉山小聚
玉山科技協會紀念抗戰勝利七十週年 管中閔演講“山川龍戰血漫漫”全文
文：黃盈嘉、徐韻婕、沈彤、曾聖惠、鄭依豪、楊喻如、陳欣宇、莊盛宇整理
總統、王理事長，還有玉山科技協會的所有好朋友們，大家晚安、大家好！
我這輩子做過非常多場演講，沒有一次像今天晚上這麼緊張。以前學術演講再多也不怕，後來在政府裡面講與經濟相關的議題，我也不怕；但是講歷史，我不是專家，自然有點心虛。當初以為是在「玉山小聚」一個談話會中講抗戰，後來場子越來越大，最麻煩的是聽到阮大仁先生要來，他歷史知識淵博多了；再來更誇張了，連總統都要來。今天又看到這麼多朋友、前輩來，大家經歷過的事情都比我多，懂得的歷史也一定比我多，所以我今天充滿了惶恐之心。非常感謝王理事長給我這個機會，我希望今天講的內容，可以帶給大家一些不同的感覺。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山川龍戰血漫漫」。這個題目有講究的；我當初看資料的時候，看到1937年服役於空軍四大隊的一位空軍詩人陳禪心，他擅長把不同的詩句結合在一起的集句詩，其中一首集了李白、胡曾、嚴武、曹唐四人的詩句：「重疊遙山隔霧看，山川龍戰血漫漫；更催飛將追驕虜，千里追風也不難」。我於是取了其中第二句做為我的演講題目：“山川龍戰血漫漫”。我今天要講的東西正是和抗戰的空軍故事有關。我曾在別的地方講過類似內容，很多人就好奇問我家庭是不是空軍的家庭；我不是來自空軍家庭，只是我對於許多歷史、近代史都很有興趣，當然也包括抗戰的歷史。
抗戰是一場這麼大的變動，牽涉到人民的流離遷徙數以千萬計，牽涉到人民的傷亡數以千萬計、牽涉到軍人的傷亡也數以百萬計。這麼大的一場變動，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在一小時內講完。所以我必須選擇其中的某些方向和某個片段，希望可以藉著這些片段，讓聽眾知道有關一些抗戰中發生的事情。後來我選擇講和空軍相關的故事，因為它可能更有些聚焦作用。這並不代表其他陸軍、海軍，以及演講中沒提到的人事物是不重要的；事實上他們都重要，我只是選擇了抗戰中一些特殊的片段。
為何抗戰伊始，委員長就宣示「最後關頭」、「犧牲到底」？
我們現在講的八年抗戰，是指從1937年的7月7日當時還在北京城外的盧溝橋開始。現在如果大家去北京，盧溝橋大約在五環附近，其實已經是市區而不是郊區了。七七抗戰爆發十天以後，老總統（當時是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就在廬山發表了著名的談話，針對抗戰表示了國民政府的態度。我這邊摘了幾句話，他說：「臨到最後關頭，便只有拚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國家的生存」；「最後關頭一到，我們只有犧牲到底，抗戰到底。」如果是一場戰爭，我們講「抗戰到底」很容易理解；但今天許多人也許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時候被稱作「最後關頭」，還有為什麼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在講「犧牲到底」？好像認定了這個戰爭就是犧牲。
我們先回頭來看當時的歷史背景。1937年7月7日在盧溝橋發生的衝突跟規模，遠不及民國20年(也就是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也不及後來的一二八淞滬戰役。為何一個小的地方性衝突最後演變成八年大戰？如果我們回顧九一八事變，你會發現大概在三個月之內，整個東三省就沒有了。再一年(民國21年)淞滬戰役，大概打了兩個月，就在西方調停之下停戰；同一年也是滿洲國成立，整個東三省的主權已經放在日本的手上。再一年，民國21年的十二月到民國22年的一月，幾乎沒有打什麼戰，錦州沒有了，錦州是從東北入關的關鍵之地，山海關隨後沒有了。更可笑的是，熱河幾乎一槍沒放也被日本人佔領了。我後來看史料，日本軍人僅僅128名，就從熱河的平泉，衝了一百多公里到了承德，承德就沒有了。當時熱河省主席是東北軍的湯玉麟，裝了幾卡車的細軟逃到了天津。除了馬占山與抗日義勇軍外，東北軍幾乎毫無抵抗，整個東三省（有時也稱東四省）就沒有了。那時國人看到國土如此淪入敵手，都非常沮喪。後來讓大家精神稍微振奮的是民國22年的長城諸口戰役，包含了在長城的喜峰口、古北口等地，國民革命軍奮起抵抗，打了一些硬仗，死了很多人，其中包括了後來傳誦一時的大刀隊的故事。
但日本人對國民政府、對整個中國的侵略並沒有停在長城。1935年由秦德純與土肥原賢二簽了「秦土協定」，將察哈爾特殊化。日本對察哈爾的要求幾乎跟滿洲國一樣，連官員任用都要日本人同意，在各級單位都要設日本顧問；在這些條件下，察哈爾的主權已經完全喪失。
日本整個侵略活動並沒因此停止。1935年因何應欽與日本在華北的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簽了「何梅協定」，內容包括：華北地區國軍必須撤出，河北省主席必須撤換，國民黨黨部要撤銷，所有抗日活動必須全部停止等；這些要求已在為華北全面特殊化作準備了。此外，日本在冀東成立了防共自治政府；11月時國民政府成立了冀察政務委員會作為緩衝，但外界都認定這就是華北特殊化的開始，也認為第二個滿洲國就快出現了。所以，那時亡國已迫在眉睫，因為東三省沒了，熱河沒了，察哈爾也沒了，眼看整個華北都跟著要特殊化。日本只要找到適當領導人，華北就會成立新的傀儡政府。
戰爭不是容易的選擇？
眼看整個華北即將步上東三省後塵，這種變局使國民府政的統治基礎開始動搖。到了1935 年爆發的129學生運動，1936年的西安事變，都已經在挑戰國民政府的對日政策與統治威權。當時很多人會想，人家都欺負你成這樣子了，為何不拼一下打一下？
但是，打仗沒有這麼簡單。這裡節錄一段胡適口述自傳：“我們陸軍的裝備和訓練均甚窳劣，既無海軍，實際上也沒有空軍，也沒有可以支持戰爭的國防工業”。這什麼意思？當時國軍（那時還稱作「國民革命軍」）的裝備相對於日軍裝備其實是不堪一擊的，而且手上就那些槍砲，打完多數就沒有了，因為自己只會製造普通槍砲。我試著去整理當年國力，找到一個相對比較可靠的資料，當時我們的工業產值不到日本的四分之一，我們的鋼鐵年產量更少，年產約4萬噸，日本是380萬噸，我們不能造飛機，日本可以年產1600架，坦克330輛，造船47萬噸。我看黃仁宇的書就說，整個抗戰根本是前工業國家（農業化國家）和高度工業化的國家在作戰。這樣大家就比較能理解，為什麼戰爭的決定這麼困難，甚至為什麼在這麼多壓迫之下老總統都無法立刻宣布對日抗戰。戰爭沒那麼容易，當年很多人都認為國內只能忍讓。甚至胡適都講我們寧可忍50年，等國家建設好了，再想辦法爭回來；這也是為何當年胡適受到很多批評的原因。
綜合上面可以看到，我們的國力其實無法對抗日本。盧溝橋事變開始以後，我們的國力對比的懸殊立刻暴露出來。日本人數個師團，對北平出兵是7月27日，只有兩天7月29日北平就沒了，南苑守軍29軍副軍長佟麟閣和師長趙登禹與日軍激戰後陣亡，再一天7月30日天津也沒了。前後總共三天。大家可以看到雙方軍力有非常大的對比，國軍就只能撐三天，天津戰後幾乎宣告華北已經無法挽回。國民政府蔣委員長7月31日宣佈「告抗戰全體將士書」中說，「現在既然和平絕望，只有抗戰到底，那就必須舉國一致，不惜犧牲來和倭寇死拼」。明知道我們國民革命軍的實力不足以與日本抗衡，但已無處可退，必須全力一拼。
全面抗戰的序幕：慘烈的淞滬會戰
事實上在丟掉了華北的平、津之後，國民政府在戰略上做了一個很重大的選擇。華北是平原，非常適合日本的機械化部隊作戰，國軍的裝備和實力無法在此對抗。國民政府有意在華東發起另一場戰鬥，希望把日本軍隊實力移到江南，因為江南水道縱橫，較不利於機械化部隊運動。還有一點我猜想是跟當年128之役有關；當年淞滬之戰影響到租界，所以各國出面干涉要求中日雙方停戰。我認為老總統那時候想說華北情況很難挽回，希望能引起國際關注，有助於減緩日本對國民政府的壓迫。於是淞滬一帶的國軍主動對日軍發動攻勢，開始了813淞滬戰役。事實上，老總統對國軍下了嚴令，不管什麼原因，上海要守三個月；淞滬戰役就是8/13到11/12，整整三個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813淞滬戰役這是抗戰以來規模最大、國軍動員最徹底的第一場戰爭。國民政府幾乎傾全部的實力在淞滬決戰，日本人也動員了海軍、空軍、陸軍，而且全部是現代化的裝備，而國軍裝備遠遠不及。我看到當時的記載，有些部隊完全沒有重裝備，只有清朝時候的「漢陽造」步槍。那時國軍動員的兵力，有的說動員六十多萬、有的統計說有八十多萬，但這個數字絕對不會少於六十幾萬，死傷就超過三十幾萬；相對於日本軍隊動員的數字跟死傷，雙方比例非常懸殊。這場戰爭的慘烈，李宗仁回憶錄說，「淞滬會戰是以我們血肉之軀來填敵人的火海，每小時的死傷，輒以千計」；馮玉祥說，「我們每天一個師又一個師投入戰場，有的不到三個小時就死了一半，有的支持五個小時死了三分之二。」何應欽說：「我軍消耗竟達85師之眾，死傷官兵達三十三萬三千五百餘人。」大家可以想像戰役中死傷的慘烈。
淞滬會戰以後，日本一方面沿著京滬鐵路，另外一支沿著京杭國道，往南京推進。1937年11月20日，國民政府宣佈遷都重慶。日軍推進時幾乎沒有碰到抵抗，因為那時國軍實力已經在淞滬戰場幾乎被打垮了。日軍到了南京，南京總共只抵抗了十三天，就在12月13日淪陷。所以當時抗戰初期六個月的態勢是，7月7日後一個月內，平津沒有了，再三個月淞滬沒有了，再一個月首都南京也沒有了，而且南京後來發生大屠殺，死傷三十萬人。六個月內，華北華東的精華之地全部都沒了，大家可以想見當時國力跟軍力的對比就是這麼懸殊。
原來日本國內還有贊成不要擴大在華戰爭的聲音，可是隨著日本軍事節節勝利，主戰的勢力越來越強。到了1938年一月的時候，本來穿梭在中日兩邊的德國大使陶德曼宣告調停失敗；日本首相近衛發表第一次近衛聲明，明白的說不再與國民政府作為交涉的對手。這個話代表什麼意思？國民政府連和談的空間都沒有了。對於一個剛剛丟掉自己首都的政府，首都裡面死傷還超過三十萬人，恐怕也沒有任何立場可以跟對方和談。
抗戰初期的空軍 幾場勝戰鼓舞人心
抗戰初期，我們空軍的戰力很可憐，只有飛機305架，飛行員大概六百多名；日本當時的軍機超過2700架，陸軍就有140個航空中隊，海軍有65個飛行隊。雖然雙方空軍軍力懸殊，但是空軍卻打了好幾場勝戰。
813淞滬戰役開始後，緊接著就發生了814，815空戰。八月十四日從松山機場起飛的日機接近杭州的時候，國軍四大隊才剛抵達，立刻起飛接戰。四大隊大隊長高志航首開紀錄擊落敵機，該役空軍共擊落日機兩架，是空軍旗開得勝的一役。高志航後來成了家喻戶曉的空軍英雄，空軍也將此日定為「空軍節」。815的杭州空戰中，空軍總共擊落16架敵機，其中樂以琴表現突出，一個人就擊落四架。當我曾嘗試將這些戰役中參與的人名收集起來，卻發現我收不全，因為國內外記載都太簡略。讀這些空戰歷史心裡總很難過，這場空戰看到了十來個名字，下一場空戰又看到這十來個名字，再下來前面看到的幾個熟悉名字不見了，多數時候這些人就是陣亡了，再隔幾場空戰又少掉幾個名字。空軍實力就這樣不停地被消耗。
815跟816在南京、句容的上空也有激烈的空戰。這是我初次看到黃泮揚、黃新瑞、陳瑞鈿、梁添成這些名字，而且發現他們都是華僑；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我以前不知道華僑空軍的重要。南京句容空戰中空軍取得巨大的勝利，總共擊落日機13架；在當初幾乎是一片失敗的情景中，空軍的勝利振奮了人心，讓人民看到我們還有勝利的時候。有關華僑空軍的故事，後面還會再說。
武漢空戰：飛將搏鬥太空粉身報國
可是剛剛我們也提到，12月13日的時候南京已經淪陷，整個華北華東的精華之地已經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那時候雖然說是遷都重慶，國民政府的人員、資源大部分停在武漢，所以武漢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1938年的武漢會戰歷時將近八個月，會戰就是從空戰開始。我後來看到了武漢三次主要空戰，218空戰、429空戰，還有531空戰。武漢218空戰中，接任高志航擔任大隊長的李桂丹，他一生擊落了日機三架，但在218空戰犧牲了，死時只有24歲。還有一位巴清正，我後來找到一篇他在陣亡前兩天，就是2月16日寫給朋友的一封信，我沒辦法確定這封信的真實性，但因為跟我那時候比對的史料內容是對的，包括他什麼時候到漢口，他說：「弟自十六歲入軍校，今將六載，朝朝暮暮，練習戰鬥，為的是殺敵。」後面說明天就要去漢口，他說：「這是一個好機會，雖死無憾。、、、所留念者堂上雙親，無人照料。倘異日不幸，請兄關懷舊情，代弟照料一切。」這是巴清正的信。
武漢218空戰擊落日機十架，對當時人心是很大的振奮。後來漢口於2月21日舉行盛大公祭，蔣委員長帶領國民政府要員出息，連共產黨也派了代表，如周恩來，出席公祭。公祭中有許多對聯，我整理了兩幅，一個是蔣委員長送的：上聯「武漢居天下之中，殲敵太空，百萬軍民仰戰績」，下聯「滂沱揮同胞之淚，喪我良士，九霄風雨招英魂」。共產黨送的輓聯是「為五千年祖國英勇犧牲，功名不朽；有四百兆同胞艱辛奮鬥，勝利可期」。看得出當時大家對犧牲空軍英烈的感念。
由於日軍在218空戰大敗，日軍選擇在4月29日捲土重來，因為4月29日是日本天皇生日，日本人稱做「天長節」。那次戰役中，空軍再度擊落日機21架，其中蘇俄航空志願隊擊落了13架，空軍自己損失了12架。我第一次讀到這些資料時感到很好奇，因為我以前讀歷史沒讀到蘇俄航空志願隊。5月31日還有另外一次空戰，我查到的資料是說擊落日機14架，可是我怎麼查都查不到空軍出戰的人的名字，最多只能記載到三大隊或四大隊都派人出來，但沒有任何名字。所以我懷疑531空戰的接戰主力是蘇俄航空志願隊，所以過去的資料對此隱而不彰。比較可惜的，不論是武漢218空戰或武漢531空戰，這兩場空軍的重大勝利，我們空軍司令部的網頁「百戰雄風」中卻查不到任何資料。
剛剛提到的429空戰，有一位犧牲的英烈是陳懷民，生於1916，卒於1938，才22歲。我找到一張陳懷民的軍裝照，另一張是跟他的妹妹陳天樂的合影，他妹妹後來改名叫「陳難」來紀念他哥哥。陳懷民1938年4月28日（犧牲前一天）的日記是這樣寫的：「說不定哪一天我的飛機被日機擊落，、、、你們不要悲傷，也不要難過，我是為國家和廣大老百姓而死，死得有價值。」那次被陳懷民擊落的飛機中，有一位日本飛行員口袋中有一封信，是他妻子美惠子寫給他的，內容充滿對他先生的懷念和掛念。那封信被找到以後，陳難也寫了一封信給美惠子，後來香港「讀者文摘」同時轉載這兩封信。陳難的信強調這本是一場不需要的犧牲，卻因日本軍國主義而挑起了戰爭；日本妻子也不希望看到他先生上戰場，而且知道他先生隨時會犧牲。戰爭的殘酷和無奈充分顯示在兩封信中。
武漢429和513空戰後，漢口於6月5日有另一場公祭，其中有兩幅對聯，一幅是蔣委員長送的：「搏鬥太空，非成功即成仁，無負十年教訓；死生常事，惟為國不為己，永懷萬古雲霄」；另一幅是當時陳誠部長的輓聯；「海外播英名，御氣排雲，爭顯龍城飛將勇；天空奮神武，粉身報國，何須馬革裏屍還」，大體寫下了當時的民眾和政府是怎麼看這樣的戰爭。
即使這些空戰的勝利激勵了人心，但無法改變地面的戰局。武漢會戰最終在1938年10月25日結束，國軍傷亡數十萬，武漢淪陷。這是抗戰開始後一年三個月後的結果，從華北到華東到華中，重要城市都淪陷了。廣州在稍早幾天也淪陷，所以華南的重點控制也沒有了。那這段時間我們雖然看到空軍的勝利，但可以發覺空軍是損失非常慘重。按照航空委員會的統計，單單1937年空軍飛機就損失291架。看到這邊大家會想，你不是剛剛告訴我空軍才305架，損失了291架那剩下飛機哪兒來？1938年哪來344架損失，後面1939的208架又從哪兒來？後來去查，發現蘇聯前後援助我們超過1200架飛機，我找到了幾幅蘇聯飛機的照片，И-15、И-16，還有И-15III；除了И-15跟И-15III是雙翼以外，И-16是一個下單翼的飛機，是當時國軍中少數擁有的單翼飛機。
除了飛機損失，空軍中許多著名人物，例如空軍稱作四大金剛的，包括高志航、李桂丹、樂以琴、劉粹剛，都在抗戰六個月內陣亡。劉粹剛是在晉北飛洛陽的途中，飛機撞到城樓死掉；高志航是在河南周家口機場被日軍掃射死在飛機上面；樂以琴是在十二月的南京空戰中陣亡；李桂丹是在剛剛提到的武漢218空戰中陣亡。劉粹剛死時24歲(1913到1937)、樂以琴24歲(1913到1937)；我後來看到其他犧牲的空軍，很少超過25歲。
蘇聯戰機援助
我們過去讀歷史中很少看到的，一個是前面提到的蘇俄航空志願隊，還有一個是華僑空軍。在國民政府跟蘇聯簽訂了「中蘇互不侵犯條約」後，蘇俄自1937年開始派了航空志願隊來華作戰，這中間包括了飛行員、修護機械人員、教官等，一直到1941年日本跟蘇俄簽立了「中立條約」後，這些志願隊才撤回。蘇俄前後派遣來華的飛行員超過一千名，陣亡的超過兩百位。這個規模，包括他們援助的飛機，遠遠超過美國的航空志願隊，他們擊落和炸毀的敵機，按照他們統計，也高達500多架。中間有幾個特別的、跟台灣有關的就是1938年（民國27年）的時候，蘇俄航空志願隊曾經空襲台北松山機場。1938年5月19日，我們的空軍徐煥昇跟佟彥博，飛到日本長崎、福岡等地的上空去投傳單。徐煥昇後來當過我們空軍總司令，但我查資料時卻赫然發現，維基百科查不到徐煥昇的記載。我們有這麼多資料，空軍卻沒人願意花一點時間去寫一條徐煥昇的記載，這就是我們國家對歷史的態度。
蘇俄航空志願隊的犧牲非常慘重。我目前能查到有6名葬在南京航空烈士墓，有15名葬在武漢蘇聯空軍志願隊烈士墓，8名以上葬在蘭州東崗烈士墓，重慶空軍墳裡面應該也有蘇聯的人。但是蘇俄當初援助中國時，是希望國民政府牽制日本，但又不願得罪日本，所以整件事情非常保密，來的人也全都是化名；我現在找到當時蘇俄航空志願隊四位總顧問的照片，還有一張他們航空志願隊隊員合照照片。
華僑空軍英勇作戰
華僑空軍也是大家比較少知道的。九一八事變之後，海外華僑有感於國內的形勢越來越惡劣，所以華僑就捐錢、成立航空學校，訓練華僑子弟。最著名的兩個航空學校，一個在波特蘭、一個是在舊金山(旅美華僑航空學校，1933年7月成立)。波特蘭那時候僅有兩千名華僑，他們成立了美洲華僑航空學校(1931年12月)，這個航校，辦了兩期，畢業29人，我們前面及下面看到許多名字，全都是波特蘭航校的。當然在芝加哥、紐約、洛杉磯、匹茲堡、底特律，都有各自的華僑航空學校。根據資料，前後大概有兩百多名華僑回國加入空軍。當年的華僑以廣東人為主，一部分因為語言的關係，在民國二十幾年回來都加入廣東空軍。兩廣事變後，廣東空軍起義飛到南京，所以很多廣東空軍就成為國民政府的空軍。華僑空軍中很多不會說國語，我後來看到舊金山的旅美中華航空學就有一個主要的課程，就是「教國語」。
波特蘭航校中有幾個重要的名字，包括陳瑞鈿、黃泮揚、黃新瑞、雷國來、蘇英祥、張勉之、林覺天、劉彪光、楊仲安、雷炎均等，還有兩名女性李月英與黃桂燕，其中很多殉職了。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絕大部分都是生在美國，他不是後來跟著家人移民到美國，而是生在美國的土生土長美國人(natural-born American)。換言之，他根本沒有必要到中國打那場戰。陳瑞鈿生在波特蘭、黃新瑞生在洛杉磯、雷國來生在西雅圖、蘇英祥生在波特蘭、雷炎均生在西雅圖。雷炎均後來在台灣還當過空軍副總長。另外一位楊仲安，後來當過通校的校長。以上這些是我可以查到的，我相信可能還有一些別的名字沒有查到。
其中「陳瑞鈿」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他是混血兒，媽媽是秘魯人，他甚至有點像電影明星。他第一次擊落日機是在1937年九月的廣東韶關空戰，他也是空軍所謂的王牌（Ace）飛行員，即擊落五架以上敵機的飛行員。資料上說他擊落六架、協助擊落三架，但本身也三次被擊落。我看到的許多描述陳瑞鈿的作戰，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以前空戰不是像現在老遠打個飛彈去，那時飛機不夠快，飛行員都看得到對方的臉，真的是對著打槍。我猜想那時候空軍子彈大約也不夠，子彈打完了飛機就對著你撞過去；最後一刻，時間抓得準，跳傘、彈射出來，就可能活下來。陳瑞鈿在武漢空戰的時候就是衝撞敵機、最後一刻跳傘；後來在廣西邕寧空戰的時候，也是這樣子，但他身體嚴重燒傷。我後來再看到陳瑞鈿照片就不是這麼帥，整個臉、手指都被燒到變形。那時候蔣夫人花費了非常大的力氣，把他送到美國重新去做治療和皮膚移植，所以他後來不能再飛戰鬥機，可是他又回來中國去飛運輸機。這樣一位著名英勇的華僑空軍，西方人稱他「中華戰鷹」(China's War Hawk)，國內過去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提過。
陳瑞鈿後來於1949年回了美國，就在波特蘭一家郵局工作，當一個小職員，直到退休。他在1997年過世，美國人後來也頒勳章給他，承認他是美國二戰中第一位王牌飛行員；他工作過的郵局大樓也改以他命名。2009年馬總統頒發了褒揚令，空軍幫他辦特展，但那時距他去世已經十二年了。現在空軍官校有一棟「瑞鈿樓」也是紀念他。我不知道當初馬總統怎麼知道這件事情，但作為一個歷史的愛好者，我非常高興看到一個曾經為國家貢獻的人得到肯定。
像這樣子的華僑空軍其實不是只有陳瑞鈿而已。我剛剛提到許多名字，有些後來不知所蹤，像黃泮揚，他一個人就擊落了七架日機；還有一個是黃新瑞，他是在南京句容空戰首開記錄擊落日機，他總共擊落了日機八架。他開飛機時也是不要命地開，廣州空戰他一個人就打下日機三架，最後於1941年3月14日死在成都雙流空戰。我後來看到大陸一個老先生寫的紀念文，他說雙流空戰的時候他是小伙子，大家在地面上看，那個時候日本是高性能的零式機，黃新瑞是一架飛機對兩架零式，纏鬥半天，後來黃新瑞的飛機降落，他跑上去看發現黃新瑞已經死在飛機上面了。黃新瑞死時27歲(1914-1941)。我後來找到一張非常難得的照片，包括陳瑞鈿、馬鴻安、蘇英祥、黃泮揚、黃新瑞、陳錫庭，這些都是我們過去曾經在我們的抗戰中間做了巨大貢獻和很長時間被大家所遺忘的人。
抗戰中期的空軍，對戰日零式飛機，損失慘重
空軍的飛機雖非先進，但憑藉著技術，在很多空戰還可以取得勝利。但到了抗戰中期，所有的情況都改觀。由日本三菱重工設計製造的零式戰鬥機，在1939年試飛成功，在1940年投入戰鬥。零式機性能幾乎超過當時國民政府擁有的所有飛機，在太平洋戰場上也勝過美國大部分的飛機。1940年9月13日，就是著名的重慶壁山空戰，國府空軍首度接戰日本零式戰機，結果大敗，總共被擊落飛機十三架，傷十一架，陣亡十員，傷八員；十位陣亡的人是楊夢清、曹飛、劉英役、何覺民、張鴻藻、司徒堅、余拔峰、黃棟權、康寶忠、雷庭枝。重慶壁山空戰是國軍在抗戰期間所損失最慘重的一次空戰，但空軍司令部網頁的「百戰雄風」卻沒有列出這場戰役。我反而在網路上找到重慶空軍南山紀念園裡面有這麼一塊石牌，上面明白的刻著壁山空戰的結果。
日本人本來已經在對後方（包括重慶）進行長期的轟炸。因為零式機投入戰場，空軍對零式機完全不能抵擋，日軍因此得以肆無忌憚的進行疲勞轟炸，日也炸、晚也炸，到處瘡痍滿目。從1941年的一月到八月，也是重慶被轟炸最慘的時候；大家可能知道的六月大隧道慘案，就發生在1941年。除了壁山空戰，1941年的三月還有一場著名的成都雙流空戰，國軍還是一樣打不過零式機，國軍總共被擊落十架，傷七架，陣亡八員，剛剛我們提到黃新瑞就是在成都雙流空戰陣亡。
成都雙流空戰在空軍司令部網頁中有記載。但網頁中說的一位陣亡空軍林垣，其實名字應該是林恒，他是林徽因的弟弟。林徽因跟梁思成這對夫妻跟空軍有很深淵源，不僅是他的弟弟林恒，還有一段時間，空軍子弟受訓的時候跟他們住得很近。梁思成跟林徽因對他們非常照顧，所以當這些子弟結訓時，林徽因跟梁思成是以家長的身分去參加結訓典禮。到了1944年，民國33年，那時候林恒死了三年，而他們認識的那批空軍子弟也全部陣亡了。林徽因感懷自己弟弟，以及這些為國犧牲的青年們，他寫下一首詩，題目就叫做哭三弟恒。詩非常長，我念一部份給大家聽：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甚麼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卹同安慰，
而萬千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這是民國33年林徽因寫的。有些人不知道林徽因是誰，那你至少看過「人間四月天」連續劇吧！就像林徽因所說的：「萬千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我看的時候非常難過，我相信很多人，我相信今天會願意花時間來聽的人，應該都沒有忘掉。
我相信很多人都還記得當年英勇壯烈犧牲的人。我找到一張照片，是抗戰六十週年時，一位飛虎隊老兵向重慶南山空軍墳獻花。還有一張照片，是2014年南京航空烈士紀念館，有人前往悼念。今年2015清明節，多位烈士家屬與民眾到武漢的抗日空軍烈士墓致祭。2014年7月7日馬總統在台北向抗戰勝利紀念碑獻花，及9月3日，馬英九總統於忠烈祠主持秋祭，感懷遠征軍事蹟，記者照到總統在拿手帕擦眼淚的照片。所以我相信不是只有我記得，很多人都還記得。
抗戰中後期，美國飛虎等志願大隊加入
抗戰中後期，太平洋戰爭爆發(1941年12月)後，日軍將零式機移往太平洋戰場，此後大型空戰就比較少見了。日本人和蘇俄簽訂了中立條約以後，蘇聯志願隊撤走了，再來就是美國的志願大隊。到1942年，美國對日本宣戰，開始有美國駐華航空特遣隊和美國第14航空軍，這些是正規軍隊，不是志願軍了。
為什麼要紀念抗戰？
有些人問，我們在台灣為什麼要紀念抗戰？我因為喜歡歷史，我可以感受到這些曾經家破人亡的痛苦，所以我才知道抗戰勝利有多可貴。我聽我父親講過，抗戰開始的時候他在老家安慶，先跟著家人躲回懷寧的鄉下，然後知道南京沒有了，接下來的第二年過年後，全家人步行從安徽走到江西湖口，搭船到九江，再搭火車去武漢。父親告訴過我們，抗戰對他們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吃這頓飯的時候其實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頓飯可以吃。當然我們今天這個世代沒有經歷過這些，但我們不可以忘掉這件事。我認為我們今天紀念的是一個抗擊日本、保衛中華民國的戰爭，也是紀念一場反侵略和反法西斯的戰爭。
我認為台灣可以用更坦然的態度來面對抗戰。也許大家注意到，前幾天網路上有一篇文章，說我們不該紀念抗戰勝利70週年，而該紀念台北大空襲70週年。我們要理解，這場戰爭本來就不是台灣人要的戰爭，而是日本人引起的戰爭，台灣只是很不幸地被日本人利用，台灣人也因此莫名其妙地捲入了戰爭；台北的空襲也該如此理解。我知道今天有很多人不認同中華民國，不認同中華民國但也要認同反侵略和反法西斯。所以，台灣人應該站在受壓迫人民的立場上看待抗戰，完全沒有理由站在日本人右派和侵略者的角度去合理化這場戰爭。
我剛剛說，我今天非常緊張，因為我不是歷史專家，但我用我的感情在準備。我希望我們會有更多人願意紀念這場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我們對於抗戰的記憶也可以更全面、更立體。我們不能忘記，這是我們的抗戰、也是中華民國的歷史。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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